刚过完112岁生日,我国著名语言学家、“汉语拼音之父”周有光先生于1月14日凌晨去世。
历经了晚清、民国,新中国,周有光见证了百年风云的变化。他厚重的人生,也堪称传奇。他娶了“张家四姐妹”中的张允和,与沈从文是连襟。由于博闻强识,他是沈从文眼中的“周百科”;他曾和爱因斯坦聊天下大事,就如同“拉家常”;他还和溥仪做过“饭友”,天天同桌吃饭;50岁,他毅然从经济转为文字研究,并坦然“哪里需要就去哪里”;百岁之后,仍然著书立说笔耕不辍……
他常笑言,自己长寿的原因是:上帝太忙,把我忘了。
上帝没有忘了他。世人也不会忘了他。
“要从世界来看中国 不要从中国来看世界”
今晨周有光先生去世的噩耗令文化界悲痛不已。
大约是从2013年起,近几年文化界都会举办周老华诞纪念活动座谈会,数十位专家学者从文字语言学、文化、历史、社会等多个方面出发,共同探讨周有光先生对于当下中国社会的意义。
今年也同样不例外,1月14日上午在上海举办了一场“正确认识世界与中国——周有光112岁寿诞座谈会”,1月15日在北京还有一场座谈会。不过,恰逢周老去世,座谈会成了追思会。
2015年1月10日,在首都图书馆举办了“文化巨擘世界公民——周有光110岁华诞座谈会”。在座谈会上,周老并未到场,而是录制了一段简短的视频,并重申“要从世界来看中国,不要从中国来看世界。”
时间旅行者(北京)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创始人、搜狐前文化主编朱玲是这一届座谈会的组织者之一,她曾经与周老先生有过几次的见面与交流。
在她看来,“周老的人生很好地印证了孔子所说的‘仁者寿’,性情仁厚自然长寿;他的人生驳斥了庄子提的‘寿则多辱’。因为即使年逾百岁,周老仍然用他的智慧和豁达感染着众人。”
“80岁人生才刚开始” 85岁决心“自我扫盲”
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:“80岁,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。”
周老的人生经历过几次重要改变:上大学,他主修经济学,语言文字学只是他的兴趣所在。毕业后也一直从事银行工作;到50岁时选择从头开始,最终在参与研制《汉语拼音方案》、创建现代汉字学、研究比较文字学、中文信息处理和无编码输入法等方面显露头角;85岁忽然发现自己处于深井的底部,“井外还有一个无际无边知识海洋,我在其中是文盲,我要赶快自我扫盲”,于是每天看书、思考、写作。笔耕不辍,撰写多部历史、文化方面的学术性文集。
百岁高龄仍然笔耕不辍,这得益于周老坚持读书看报,紧跟时代的方向。他的一些晚辈身在国外,时常充当周老的“耳朵”,给他发回来自国外的最新消息。因此对于国内国际发生的大事,周老总是能快速掌握。比如2015年1月,俄罗斯卢布大幅贬值,老人就经常和朋友家人探讨。
中国社会科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张森根曾这样写道:“周有光先生曾戏言自己50岁起由经济学教授改行从事语言文字学研究,前者是半途而废,后者是半路出家,两个‘半’字合在一起,就是个圆圈,一个‘零’字。事实上,他不仅在学术生涯中所获成就达到了近乎圆满的界限,而且通过读书、养性、敦品、励行,还向读者展示了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社会担当和人生境界。周老的为人为学,是后辈们追寻的榜样。”
9平方米的“陋室”书房 晚辈眼里他是“老天真”
退休后仍孜孜不倦看书写作,周有光在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多部著作,大部分都是由三联书店文化出版中心主任郑勇编辑的。据他估计,这些书累计销售接近30万。
为了给周有光老先生112岁生日献礼,三联最近刚出版了记述其主要生平的《周有光画传》。郑勇原本打算明天拿着刊物到座谈会上分享,没想到周老已经去世。对此,他深表遗憾。
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,郑勇每年都会登门拜访周有光先生,“年年都去,记不清去了多少次了。”
印象中,老先生总是坐在陋室书房接待他们。老人淡泊名利,仅9平方米的书房和几十年前一样,简单质朴。旧书桌起了裂缝,就用胶带补一补;角落里的小沙发,更是20年都没变。自从妻子张允和去世后,他不愿意去卧室,累了就在这张小沙发上躺一躺。
困了就眯一会儿,醒了就继续看书,不分白天黑夜。
郑勇记得,每次去拜访,老人总会向大家连连作揖感谢“谢谢你们,谢谢你们”,脸上露出如孩子般纯真的笑容。家里养着可爱的小金鱼,冰箱上贴着卡通贴纸……在晚辈们眼里,他就是一个“老天真”。
曾是邹韬奋的同学 寄语三联80周年“历久弥新”
郑勇最后一次去拜访周老是在2015年。当时,老人已经110岁,神志仍然清醒,说话也还清晰,只是思考和表达能力已经不如从前,写作的事也慢慢放下了。
他还记得,2012年他和当时的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一起去拜访周有光先生,此时他已是106岁高龄。当时正值三联书店创建80周年。老人滔滔不绝讲起了自己和三联的渊源——他与三联书店创始人邹韬奋先生曾是圣约翰大学时期的同学。
郑勇和李昕小心翼翼提出,是否能请周有光老先生为三联八十周年店庆写寄语?周老爽快答应。“他拿出一只红色圆珠笔,找到一张小纸片,信笔写下‘历久弥新’四个字。老人思维非常敏捷,没有任何停顿思考。”郑勇回忆说。
与无数风云人物有过际会,周老淡泊名利从不以此炫耀。在作品中,也只是浅浅的一笔带过。因此,这些交集并不为人所知。然而,人们从这只言片语中的发现,已经足够惊人了。
和爱因斯坦聊天就像“拉家常” 同溥仪做过“饭友”
在《晚年所思》一书中,人们会发现,周有光先生与胡适、爱因斯坦、邹韬奋、徐志摩、赵元任、老舍、周恩来、陈毅等人都有过交集。
周有光先生认识爱因斯坦,当时是普林斯顿客座教授何廉牵线。当时爱因斯坦也在普林斯顿大学,他们是同事。
周老在书中这样回忆他和爱因斯坦的见面:
“爱因斯坦的理论,我不懂。我们在一起,主要聊报纸上的问题,世界的问题。我的印象,爱因斯坦非常友好。我们聊天时,真像聊家常。他穿的还不如我讲究,没有一点架子,给我的印象好极了。爱因斯坦有句话对我很有启发。他说‘人的差异在业余’。据计算,一个人到60岁,除吃饭睡觉,实际工作时间不很多,而业余时间倒是更长。通过业余学习,你可以成为某方面的专门人才。”
他还和溥仪做过“饭友”。困难时期,周有光是政协委员,但家里有母亲、孩子和几个保姆,粮票不够用。听说政协俱乐部吃饭不用粮票,他就经常带着夫人一起去政协吃饭。很滑稽的是,他们每天碰到溥仪,因为皇帝的粮票也不够。周有光就天天和溥仪一起吃饭,两人同坐一张桌子。
这些事情,周老全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。
“不畏浮云遮望眼 只缘身在最高层”
编辑过周老的多部著作,令郑勇感受最深的是:“周老的作品中有着鲜明的科学主义色彩和学者本色。他在语言学、文字研究方面造诣深厚,化繁为简,治学非常严谨。”
从清朝、民国、新中国一路走来,周有光先生历经百年风云沧桑,学贯中西古今,让他看到了更为壮阔的世界图景。2008年以来,他的思想和著述日益受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关注,他的人文学者情怀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。
心怀世界格局,深入了解不同的社会文明体系、不同的宗教系统,又有着深厚的经济学基础,周有光先生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有着极为深刻的洞察。他认为在全球化时代,世界各国都进入了国际现代文化和地区传统文化的双文化时期。二者相互融入吸收。正在世界传播的有利于人类生活的知识和事物,就是全人类“共创、共有、共享”的现代国际文化。
与一些学者不同,周有光先生对于中国的前景并不悲观。他认为未来几十年,中国一定会融入世界文明大潮中去。格局决定眼光,所谓“不畏浮云遮望眼,只缘身在最高层”大概就是这样吧。(图由受访者提供)